改革者喬石

　　　　喬石(攝影：陸中秋；圖片編輯：何晞宇)

　　看到不平事，不管對方的職位是否比自己高，喬石總是直接說出來，不怕得罪人。作為堅定的改革者，他在工作中常常遇到阻力，尤其在1990年代初期。但他“該頂?shù)臅r候就頂”，總是一步步推進法治改革。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徐天(本文刊登在第712期《中國新聞周刊》)

　　6月14日早晨，7點不到，陳冀平接到秘書電話，得知喬石病危。

　　1985年，39歲的陳冀平經(jīng)中組部挑選，來到喬石身邊工作，直到1993年離開。之后，他歷任中央政法委員會副秘書長、中央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委員會副主任兼中央綜治辦主任，現(xiàn)任全國政協(xié)常委，中國法學會黨組書記、常務(wù)副會長。

　　他趕到北京醫(yī)院時，喬石已于7點08分去世，享年91歲。他在醫(yī)院期間，看到多位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也都趕來與喬石告別。

　　這天下午，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秘書長劉政也從新聞里得知喬石去世的消息。自1998年喬石退休后，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過喬石。他和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田紀云常有聯(lián)絡(luò)，田紀云談起，自己有時候去看望喬石，但喬石已很少說話。

　　長期以來，由于喬石極為低調(diào)的獨特風格，外界對這位中共重要領(lǐng)導人并不特別了解。有人認為，喬石是溫和的改革派，有人甚至以為他比較保守。對這兩種看法，陳冀平和劉政都不認同。

　　“喬石是堅定的改革派!”他們不約而同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中國法學會黨組書記、常務(wù)副會長，原中央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委員會副主任兼中央綜治辦主任陳冀平

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秘書長劉政（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為政不在言多

　　1985年9月，喬石被增選為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并擔任了中央政法委書記。10月，陳冀平從中組部調(diào)到他身邊擔任秘書，并擔任喬石同志工作處黨支部書記。

　　陳冀平眼中的喬石，最大的特點是“特別務(wù)實”。喬石講話不多，但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用他自己的話說：“為政不在言多。”很多人不了解他，但他只是淡淡地表示：“要多做?！?/span>

　　陳冀平印象最深刻的，是喬石的西藏調(diào)研。

　　1987年、1988年間，西藏局勢嚴峻。1988年3月5日，西藏拉薩大昭寺大法會上發(fā)生嚴重騷亂。時任中共中央常委、中央政法委書記喬石受中央委托，去西藏考察。

　　出發(fā)前檢查身體，醫(yī)生發(fā)現(xiàn)64歲的喬石心律有些問題，建議他不要去高原，但他堅持要去。他說，不去又怎么能了解情況?

　　1988年6月下旬，喬石在兩個保健醫(yī)生的隨同下進藏，陳冀平隨行。陳冀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們不僅去了拉薩，還去了日喀則、山南、林芝。一路顛簸，加上內(nèi)外氣壓差，車上的易拉罐的封口一個個崩開，飲料幾乎全部灑了出來。

　　到拉薩后，喬石聽取了自治區(qū)幾位常委的匯報，并一對一與他們分別談話。喬石一一詢問他們對現(xiàn)狀的理解、想法和意見，談得很透，有時能聊上兩三個小時。

　　之后，喬石進入發(fā)生騷亂的寺廟，跟活佛溝通。車子停在外面，還有人往停車場砸石頭。

　　經(jīng)過調(diào)研，喬石告訴陳冀平：“看樣子，我這回要講講話?！敝?，他對西藏局級以上干部做了一次講話，對西藏問題進行糾偏。

　　回到北京之后，喬石向中央?yún)R報了考察情況。4個月后，中央派出了中央書記處書記、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閻明復任組長、時任貴州省委書記胡錦濤和中組部副部長劉澤彭任副組長的中央西藏考察工作組。經(jīng)過考察，中央調(diào)整了西藏班子，調(diào)胡錦濤到西藏當黨委書記，并確定了新的治藏方針。

　　“以喬石的身份和年齡，加上身體情況，能夠在西藏做這么長時間的調(diào)研，很不容易。他的調(diào)研，對后來加強西藏工作，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标惣狡礁嬖V《中國新聞周刊》。

　　對于喬石的務(wù)實，劉政也深有感觸。在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次會議前，他為喬石起草講話稿。喬石看后，給他寫了一封信，其中提到：“文章最好簡潔些，盡量少重復，避免泛泛議論……文風力求平實，少用夸張詞句?！?/span>

　　“他這個人，講話平實，做人也平實?！眲⒄嬖V《中國新聞周刊》。

　　積極響應(yīng)鄧小平南方談話

　　1992年1月16日，喬石視察廣東，并于1月20日至1月24日在珠海主持召開了全國政法工作會議。

　　對于這次會議該如何開、自己在會上應(yīng)該談些什么，他一直在思考。他讓陳冀平找出改革開放以來鄧小平的一系列講話，仔細研究。他告訴陳冀平：“我這次的會議，還是要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和改革開放的思想，不要簡單地就政法工作談?wù)üぷ?，要把政法工作放在改革開放里頭去談?！?/span>

　　就在會議期間，1月18日至2月21日，鄧小平視察南方，發(fā)表了改變中國改革進程的南方談話。了解到講話精神后，喬石興奮地跟陳冀平說：“我這個會好開了!”

　　在講話中，他談到鄧小平的談話，提出：“必須認真學習和堅決貫徹鄧小平同志的‘一手抓改革開放，一手抓打擊經(jīng)濟犯罪’的指示?！?/span>

　　這年3月，兼任中共中央黨校校長的喬石在黨校開學典禮上發(fā)表了講話。準備這次講話時，他告訴陳冀平，南方談話的精髓在于實事求是、一切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中央黨校的校訓也是實事求是。因此，黨校的這次講話，“我不講別的，就講實事求是”。

　　講話中，他還專門談了“左”和“右”的問題，提出：“‘右’可以葬送社會主義，‘左’也可以葬送社會主義。要防止左的問題?！?/span>

　　其時，鄧小平南方談話尚未公開，追問“姓社姓資”的聲音仍甚囂塵上。在珠海的全國政法工作會議和中央黨校開學典禮上，喬石都旗幟鮮明地呼應(yīng)了鄧小平南方談話。后來，鄧小平評價喬石的黨校講話說：“很久沒看到這么好的講話了?！?/span>

　　“對鄧小平同志的思想，我認為喬石同志理解得比較深?！标惣狡礁嬖V《中國新聞周刊》。

　　“立法要同改革開放的進程相適應(yīng)”

　　1992年10月的中共十四大之后，喬石繼續(xù)擔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11月，他又擔任了中共中央憲法修改小組組長。

　　作為全國人大辦公廳研究室主任，劉政進入了修憲小組辦公室工作。這是他第一次接觸喬石。

　　劉政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修憲并非一帆風順。喬石領(lǐng)導修憲小組開了七八次會議。各方面的阻力很大，反對的聲音不斷傳來，有人專門寫信來，反對將“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為主的責任制”寫入憲法。

　　劉政將信拿給喬石看。喬石很干脆地說：“我們就是要把農(nóng)村改革用憲法肯定下來，別的不用管?！?/span>

　　1993年3月，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召開。3月29日，通過了憲法修正案，共九條。憲法序言也做了修改，“建設(shè)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堅持改革開放”寫入序言，“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為主的責任制”寫入了九條中，以國家根本大法的形式確立下來。

　　在這次會議上，喬石成為新組成的八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委員長。四個月后，劉政升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秘書長，分管辦公廳研究室和新聞局。

　　在八屆人大常委會第一次會議上，喬石再次強調(diào)了鄧小平南方談話精神，提出本屆常委會要把經(jīng)濟立法作為第一位的任務(wù)，“以改革的精神對待和解決立法中遇到的問題和難點，爭取在本屆任期內(nèi)大體形成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法律體系的框架”。他還強調(diào)，立法要同改革開放的進程相適應(yīng)。

　　在喬石任內(nèi)，全國人大專門委員會的作用得到了很大發(fā)揮。過去，絕大多數(shù)經(jīng)濟方面的法律是由國務(wù)院各部門起草的，全國人大總是處于“等米下鍋”的狀態(tài)。喬石要求，全國人大專門委員會和常委會工作機構(gòu)應(yīng)牽頭，組織各方力量尤其是專家學者，主動起草法律。

　　劉政回憶，在八屆人大及其常委會任期內(nèi)，共審議法律和決定草案129個，通過118個。這種力度，是“空前”的。其中，三分之一都是人大自己起草的，體現(xiàn)了人大在立法工作上的主動性。

　　八屆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田紀云后來著文評論，喬石擔任委員長的這些年，“立法速度是前所未有的，立法質(zhì)量也有了提高”。

　　喬石一直強調(diào)，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quán)。他曾對陳冀平說：“小平同志說，一定要建設(shè)法治社會，不建立不行。小平同志說的完全是正確的。法律都是黨領(lǐng)導制定的，我們沒有理由不遵守法律。”

　　1988年1月1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紀委書記喬石會見中央黨校第十期紀檢干部進修班學員（圖|新華）

　　“成熟的政治家”

　　在外界的眼里，喬石總戴著一副寬大的黑邊眼鏡，表情嚴肅，不茍言笑。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實外冷內(nèi)熱。

　　劉政和喬石漸漸熟識后，喬石的講話稿都要他幫忙仔細看看、把把關(guān)，他覺得壓力很大，但也感覺到喬石的信任。他眼中的喬石，作風正派，看到不平事，不管對方的職位是否比自己高，總是直接說出來，不怕得罪人。作為堅定的改革者，喬石在工作中常常遇到阻力，尤其在1990年代初期。但他“該頂?shù)臅r候就頂”，總是一步步推進法治改革。不過，他也是一個很成熟的政治家，講話有理論支撐，有一分證據(jù)說一分話。

　　劉政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喬石在多個部委工作過，從中聯(lián)部、中組部，到政法委、中紀委，再到國務(wù)院、人大常委會，但他幾乎沒什么私人關(guān)系?！八麤]有自己的人，對誰都一樣，對誰都不會特別親近。”喬石到人大常委會后，也沒有從政法委或國務(wù)院帶人過去，而是在人大內(nèi)部進行提拔。劉政記得，喬石任內(nèi)共提拔了8名部級干部，這是前所未有的。他自己也是在喬石任上被提拔為副秘書長的。喬石去外地考察，只帶隨身的幾個秘書，很少帶副秘書長同行。

　　陳冀平回憶，喬石很自律，對家庭和身邊人要求很嚴?！昂芏嗳硕颊f，你們首長管得嚴。”

　　他至今記得一件小事。1986年，他跟著喬石去南方視察。離開時，當?shù)厮徒o工作人員一些土特產(chǎn)。喬石得知后，批評了他。第二個月，喬石領(lǐng)了工資，便讓陳冀平從中扣出一些錢，寄給當?shù)?，其?shù)額遠遠超過土特產(chǎn)的價值。

　　“他有善終”

　　喬石退休后，劉政幾乎沒有再見過他。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2009年國慶60周年閱兵式等重要活動，喬石均未出席。

　　2011年，田紀云讓劉政協(xié)助，寫了一篇回憶文章，題為《回憶與喬石同志相處的歲月》。

　　劉政說，寫這篇文章并沒有什么特殊由頭，只是田紀云對自己的戰(zhàn)友的一個系列回憶，先后寫了萬里、胡耀邦和喬石。

　　在文章的末尾，田紀云寫道：“他工作穩(wěn)重，為人厚道，光明磊落。在工作上既堅持原則又不失靈活;既堅持集體領(lǐng)導，又注意發(fā)揮每個領(lǐng)導成員的積極性。所以，我在八屆人大常委會與喬石同志共事的五年，心情十分愉快，工作得心應(yīng)手，與喬石同志也形成了深厚的友誼?！?/span>

　　后來，田紀云告訴劉政，喬石看到文章后很高興。

　　劉政曾聽田紀云說，1986年4月，喬石被任命為分管政法工作的國務(wù)院副總理。任命前，國務(wù)院副總理田紀云向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彭真征求意見，彭真表示贊同，并說了自己對喬石的兩點看法：第一，喬石黨性強;第二，喬石從基層來，有實踐經(jīng)驗。田紀云認為，這個評價很中肯。

　　陳冀平則一直和喬石保持著聯(lián)系。

　　2008年2月，根據(jù)中央指示，成立了“喬石同志資料整理組”，陳冀平擔任組長。資料整理組編輯出版了《喬石談民主與法制》，目前正在陸續(xù)整理《喬石談改革與發(fā)展》和《喬石談黨建》，內(nèi)容均來自于喬石過去的講話。

　　但直到去世，喬石都沒有看到這兩本書的初稿。

　　喬石住院期間，陳冀平常去醫(yī)院探望他，后期因怕他身體受感染，就很少再去打擾，改向喬石的秘書或警衛(wèi)員了解情況。

　　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時候，陳冀平的心情還難以平復。當天中午，他剛剛閱看了中共中央辦公廳發(fā)來征求意見的喬石生平，對相關(guān)部分進行了仔細核對。

　　他手上拿著寫著喬石生平的薄薄幾頁紙，下意識地來回翻著，最后合上說：“他臨終時沒有特別的痛苦。用中國老百姓的話說，他有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