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人的修養(yǎng)
——清華大學法學院院長王振民教授在2014-2015年學年度開學典禮致辭

2014級各位新同學，各位老師：
　　北京九月，秋高氣爽，久違的藍天白云令人心曠神怡。在這美好的季節(jié)，我們迎來了法學院2014級475位新同學入學。我代表法學院全體教職員工熱烈歡迎你們的到來。你們來自全國幾乎所有的省、自治區(qū)和直轄市，還有來自23個國家和地區(qū)的73位海外新同學，謝謝你們給法學院帶來新鮮活力。也感謝今晚這么多老師出席今天的見面會，大家教師節(jié)快樂！
　　2014年是一個特殊的年份。去年11月召開的中國共產(chǎn)黨十八屆三中全會開啟了中國改革的新時代，故人稱今年是新改革元年。將于下個月召開的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將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討論依法治國問題，這體現(xiàn)了國家對法治建設前所未有的高度重視，歷史會證明今年將是中國重大法治變革的元年。我們很快也將迎來法學院復建20周年，法學院新大樓正式開工。在此背景下你們開始了在清華法學院的學習與深造。
　　但是，今天我不想談如何學習法律，我想與你們探討一個問題：法律人的修養(yǎng)。
　　首先我要祝賀各位選擇了法律職業(yè)，即將踏入法律之門，將來從事人類一項偉大的事業(yè)。有人說，法律是人類最偉大的發(fā)明，因為迄今為止的其他發(fā)明都是教人如何征服自然，而法律的發(fā)明則教人如何征服自己。人類征服自然難，要征服自己更難。實行法治難就難在，必須由人類自己立法來管自己，并由人類自己對自己進行執(zhí)法和司法。歷史證明，對人類最大的危險和威脅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例如70多年前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人類付出了大約6千萬個生命，一億多人受傷。顯然，讓人類自己立法約束自己的行為不是那么容易，特別是如何立法管制政府及其官員的行為，有時比登天都難，因為我們要與自己做斗爭，與人類與生俱來的野性、惰性、貪婪、墮落做斗爭。人類作為萬物之靈，主宰世界，在這個地球上又有誰能控制人的行為呢？除了上帝（宗教、道德等“軟約束”），那就是自我約束，通過立法、執(zhí)法和司法進行自我規(guī)范管理。你們選擇的法律職業(yè)就是這么一個神圣的職業(yè)：這是一個管人的職業(yè)，這是一個約束限制人的野性、張揚人的德性理性的職業(yè)！誠如紀伯倫所言：法律人置指善惡之間，即觸上帝之袍服。法律人可謂替天行道，法律職業(yè)簡直就是上帝的志業(yè)！依法治國最終能否成功，唯一的標準就是看法律能否把我們自己管住管好。
　　將來從事如此偉大職業(yè)、事業(yè)的人，應該具有什么樣的修養(yǎng)呢？法律人的修養(yǎng)可以寫數(shù)篇大文章，這留給你們未來幾年慢慢琢磨研究，希望將來有同學以此為畢業(yè)論文選題。我這里談幾點認識。
　　第一，法律乃天下公器，公器必須公用。因此法律人不能有私心雜念，不能以法謀私，必須以天下為己任，時刻以蒼生為己念，為黎民百姓謀福祉，為公平正義而奮斗。民之所欲，常在我心。法律職業(yè)會給你帶來可觀的收入，但是錢并非你的追求，而是你法律服務所附帶的“衍生產(chǎn)品”，不要以賺錢為人生目的，不值得，也根本不用。法律職業(yè)會給你帶來很多光環(huán)，帶來崇高的社會地位，到某種程度，法律職業(yè)會給你帶來很大的權力，希望你們不要忘記了法律的“公器”本質(zhì)，戒慎恐懼，公權公用。當然法律職業(yè)也會帶來各種誘惑，特別是金錢的誘惑和權力的誘惑，久而久之，還會懈怠、官僚起來。從進入法學院第一天起，你們就要培養(yǎng) 自己的免疫力、自制力，要“強身健體”，有良好的職業(yè)覺悟。如果人的本性傾向墮落腐敗，那就要靠這些精心挑選出來的法律人不斷去引領社會，撥亂反正，匡扶正義，與墮落腐敗做斗爭，這樣整個社會才能不斷提升品質(zhì)，不至于沉淪下去。法律人的第一修養(yǎng)就是樹立公心，至公至正，剛正不阿，一身正氣，不斷向社會釋放正能量。選擇了法律職業(yè)，就選擇了一生的責任和擔當，注定要服務社會、服務人民、服務他人。
　　第二，法律是一種秩序，是建立在公平正義和人類理性德性基礎上的秩序。所有的法律都是關于秩序的法律。法律人應該有很好的秩序意識，時刻準備著為有人的地方、人多的地方創(chuàng)造公平合理的秩序。動物世界的秩序是自然形成的，人類社會的秩序帶有鮮明的人為痕跡，是由人類主動創(chuàng)造的。在法治狀態(tài)下，這種秩序主要是通過法律創(chuàng)造的。大到國家和國際秩序，如習近平主席9月5日在慶祝人民代表大會成立60周年大會講話中，談如何評價一個國家政治制度是不是民主的、有效的，其中第一個就是“國家領導層能否依法有序更替”，這是大秩序的構建；小到人們開車騎車停車的秩序、宿舍餐廳教室的秩序等等，中國式過馬路就是相反秩序的例證，凡是有人活動的地方都需要秩序，都需要法律，一切都要次第有序，有章有法。法律人要養(yǎng)成良好的性格，不急不躁，不慌不忙，宏觀思考，微觀著手，在自己的生活中、在自己的身邊、為國家和社會創(chuàng)造公平合理的秩序。
　　如果法律人創(chuàng)造不了好的秩序，說沒有辦法了，那就意味著窮盡了一切法律救濟。而法律一旦被窮盡，暴力就開始了，原始的野蠻的秩序就要恢復，災難就要降臨。因此法律人不要輕易說不，要永遠給人以信心和希望。
　　第三，法律人一定要有很高的道德修養(yǎng)，有良好的理性感知，了解民間疾苦，懂事理人情。很多法律問題不是僅靠法律邏輯、知識和技巧能夠解決的，要靠法律人的道德感召力加上法理和法條才能畢其功。因此要不斷積德行善，提高修養(yǎng)，這與你的法律學習同等重要，是多少金錢都買不來、可以終身享用的財富。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我認為，評價教育質(zhì)量高低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看學生道德積累程度如何，不能僅看學習成績、技能和本領。如果價值觀出問題，知識越多越反動，技能越熟越糟糕，本領越強越恐怖。修身養(yǎng)性、健全性格，完善德性，成為一個有責任、敢擔當?shù)拇髮懙娜耍欠扇艘簧闹卮笳n題。
　　第四，法律人要智勇雙全，無論立法、執(zhí)法、司法或者從事其他法律服務，都需要智慧和勇氣，特別是智慧。很多時候我們?nèi)鄙儆職?，回避矛盾，當斷不斷，立法時不敢大膽立法，執(zhí)法時不敢嚴格執(zhí)法，司法時不敢秉公斷案。還有一些時候，我們不缺少勇氣，卻缺乏智慧，我們立了一些違背科學規(guī)律、脫離實際、不解決問題的法律，我們只懂得用暴力粗暴執(zhí)法，我們的判決書不是以理服人，而是以權壓人或者干脆和稀泥，不講原則和法律。要知道并非所有事情僅靠膽子大就可以成其事，智勇雙全最重要。
　　總之，法律工作就是做人的工作。人家能夠自己解決的問題，不會來找你。你們將來要解決的是其他領域的精英都無法解決的問題。你要解決別人的問題，你自己各方面一定要比別人強，不僅知識技能超越別人，你的修養(yǎng)一定要比別人更高，你的道、理和德一定要超出別人，這樣才更有說服力。如果你希望國家的法律高 雅高貴，你自己就要高雅高貴；如果你希望國家的法律有德性理性，你自己就要有德性理性；如果你希望國家的法律充滿陽光智慧，你自己就要充滿陽光智慧；如果你希望國家的各種法律秩序健全完善，你就要先從自己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做起，從自身身邊做起。
　　這就是為什么法學院招生十分苛刻挑剔的原因。醫(yī)學界有個古老的“希波克拉底誓詞”（The Hippocratic Oath），要求學醫(yī)的學生第一天入門就要宣誓，必須遵守四條戒律：對知識傳授者心存感激；竭盡全力為服務對象謀利益；絕不利用職業(yè)便利做缺德乃至違法的事情；嚴格保守病人秘密和商業(yè)秘密，尊重個人隱私和尊嚴。
　　法學院豈不需要同樣的誓詞？其實醫(yī)學院誓詞的很多內(nèi)容適用于法學院，我對此略加修改，希望所有進入清華法學院之門的人，進門那一刻都要莊嚴宣誓，并終身踐行這樣的誓言：
　　對道德和知識的傳授者心存感激；
　　忠于法律，捍衛(wèi)正義，竭盡全力為服務對象謀利益；
　　絕不利用職業(yè)便利做缺德乃至違法的事情；
　　嚴格保守當事人的秘密，尊重個人隱私和人的尊嚴。
　　讓我們共勉吧！衷心祝愿你們在清華法學院度過一段充實難忘的歲月，成為有修養(yǎng)、有擔當、敢擔當?shù)那迦A法律人。